Friday, July 30, 2010

断水的渠县

  断水的渠县

  相比起古镇的灭顶之灾,渠县县城供水系统的崩溃,更像是一种缓慢而严酷的折磨。我们到那里时候,淤泥遍布的街道无法冲洗,四处弥漫着垃圾味,有经验的且靠近江边的商店,拿出了自己的水泵,直接用水泵抽江水上来冲淤泥,可是这水毕竟不大,街上堆的垃圾有半人高,就在几天前,这些垃圾还是家家户户的宝贵财产,依稀看出这是一盏吊灯,那是一扇门。

  旅馆也没有水,不甘心的我们走了若干家旅馆,才确定要过上无水的生活。全城停水已经使这座100多万人口的县城陷入了肮脏和疾病的危险中。县宣传部的人愁眉苦脸地告诉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水来清淤泥,可是从洪水上涨的18日那天起,水厂的两个泵房都告以毁灭,恢复供水还需要时间。

  供排水公司的总经理张东林已经四天四夜没有睡觉了,见到我们之前,水厂的新泵房才刚刚恢复运转,抽出来的水全部被消防车装走,先去冲最主要地区的淤泥,包括县政府的底楼都被淤泥掩盖了。“预计要到今天晚上,一楼的居民能用到水。”

  事实上,自来水厂的几个泵房,在洪峰尚未到来的17日,就已经是张东林他们的保护重点。“听到预警后,我们就组织好人了,带上沙袋、发电机还有圆锹,70多个壮劳动力全部在江边泵房集合。我们和渠江沿岸的城市一样,泵房全部设置在江边,因为取水口就在江里面。”

  张东林告诉我们,18日凌晨3点,江中的流水打着呼啸漫上了泵房的院子,水流很急,熟悉洪水的人知道,这时候洪峰还远远没到,他带着人去堵沙袋,老泵房的位置低,一直堆到了老泵房的顶上。可是到了18点,老泵房还是进水了,县领导给他的命令是,一定要保证新泵房,不能让县城停水,于是,职工们和增援的武警一起涌上高处的新泵房。“后来水利专家告诉我们,这种堵水是没有用处的,因为洪峰太高。”

  当时所有人一心要保住泵房,“差点出了大事”。张东林画了个图例给我们看洪水的方向,其实在那时,新泵房已经四面被洪水包抄了。那是19日凌晨3点钟,发电机已经被水淹,不能工作,只能用手电照明,就在沙袋已经把新泵房的门堵死的时候,洪水从正面的一个风洞进了泵房,“我大喊一声‘快跑出来!’所有的人才顺着圆形的走廊跑了出来,否则被洪水冲进泵房20多米深的深坑,肯定就没命了”。

  在停运的这个阶段,张东林也没有歇着,他组织了几个灾后恢复小组。“19日晚上,水刚退我们就上泵房抽水了,3台大功率的抽水机抽了整整一天才把水抽干,可是刚抽干,大家就愣住了,下面还有3米深的淤泥。又开始放水进去冲淤泥,反复抽,一直到20日晚上,才基本清理出来,22点左右更换损坏的零件,一直到了21日早上才恢复供水。不过供水只能先供应最需要的单位,像冲淤泥的消防车,还要组织若干车给居民送水。”生产出的自来水一天只有两万吨,可是冲刷淤泥,一天就需要近5万吨水。

  一直到我们离开的时候,渠县尚未完全恢复供水。“为什么水厂的取水口要设立在江边,这样不是很容易遭受洪水的破坏吗?”“我们的想法是把泵房修建在更高处,我现在就在打这份报告,我们的新泵房是90年代建设的,其实已经考虑了洪水影响,可是没想到,最近每隔几年就来一次大洪水。”

  不过在渠县防汛办主任张荣看来,这种大洪水之下,“要保什么都很难,唯一能保住的,也许就是人的生命安全”。

  寻找裴良梅

  在各个县市的水务部门采访,反复听他们提及三汇水文站。三汇镇,是渠江上游的两条支流巴河和州河的汇聚成渠江之处,而三汇水文站,也是整个流域最重要的水文站之一,1938年就已经设立,它负责向下游的渠县、广安等一系列江边城市通知水文气象信息,而通知的人,就是裴良梅。今年洪水来临的时候,每隔15分钟,她就向上游和下游详细告知一次洪水的流量和高度、流速,从三汇再过13个小时,洪峰就将到达广安——她的消息,是救命的。

  我们从渠县向三汇镇进发,沿途上处处可见洪水漫过山间公路的痕迹,许多田地上一人多高的玉米也尽是泥土痕迹,这就是绝收的庄稼田了,大片大片。不过,据说这个损失并不算什么,渠县提供给我们的一份资料显示,李渡、土溪和三汇等几个镇全镇被淹,受灾人口有120多万,有几个村镇,道路断绝,现在还不通消息。我们能否顺利到达三汇镇?

  司机不断鼓励我们说能。19日那天,他和几个战友坐着县武装部的船来三汇附近救过人,当时江边有一片蔬菜批发市场的屋顶上还有几十个人。“我们赶到时候,他们腰都在水里了,快吓死了。”可是,这天看见这片批发市场已经高出水面几米了,“三汇镇肯定也从水里退出来了,这个镇几乎年年被淹,他们那里家家户户有发电机和水泵,水一退,全部自己抽水冲淤泥”。

  司机的判断是准确的。远望去,三汇镇确实是个美丽的小镇,因为人口众多,加上位于几道河流交汇点,所以经济繁荣,高楼很多,可是近看,高楼的三楼,甚至四楼都有淹过的痕迹。据说前两天居民都把财产往高楼转移,结果楼道堆满了,不少商人只能把大堆货物堆在高处的街道上,可是,这里的商业区几乎全部在河边,几乎所有街道全军覆没,和肖溪古镇一样。

  裴良梅并不在镇上,她的水文站在渠江对岸一处崖壁上的房子里。电话里,她指点我们如何过河,不过声音突然一变:“你们要小心淤泥。”三汇街道上的淤泥尚未来得及全部清理,尽管前两天已经见识了不少淤泥,可是发现还是这里的最深。政府部门在用大铲车铲除污泥,可是脚下的淤泥,还是半尺多厚,而且走进去一会,腿就被小虫叮咬得又红又痒。

  不过没办法,必须过河,越往码头走,淤泥越多。镇上的居民解释,州河的水清,巴河的水浑浊,可是发洪水的那几天,全部是统一的浑黄色。“你要是昨天来,就能看到淤泥至少齐腰深。”

  终于找到了水文站所在地,这个水文站属于省水文控制站,即使是在非汛期,也要每天向下游的三峡大坝通报信息,因为这里的水文资料太关键了。40多岁的裴良梅穿一身粉红色裙子,利落地站在山坡上欢迎我们。她和她的临时工丈夫,在三汇水文站已经工作了7年。在我们来之前,她刚和丈夫把所有的水标尺换了一遍,用铁钉和钢钻固定,前面的一批,全部被洪水卷走了。

  其实这是个相当枯燥的工作。非洪水季节,一天要分4次测量数据,向总局汇报;在汛期,则密度加大很多。比如这次,最紧张的时刻,15分钟一次。黑夜里,先是电没有了,然后是固定电话也拨不出去了,最后是手机没有电。“我老公跑出门找老乡借手机打,差点掉进水里去,现在想起来都后怕。”裴良梅的老公一看就是个老实人,肩膀上有淤青的痕迹,嘿嘿笑着不说话。

  来三汇水文站之前,她是大巴山深山里一个水文站的职工。“走到最近的一个镇要20多公里,那种生活特别无聊,我们好几个同事后来都得了抑郁症。有一个同事特别有意思,因为自己在水文站无聊,经常跑出去帮别人干农活。”后来水文站调整,全部改在城镇附近,裴良梅终于把家安在三汇老家边。“这次特别倒霉,虽然家不远,可是因为来不及,家里全部被淹了,唯一干的,就是我和我老公身上的两套衣服。”

  洪峰来临前夕的工作繁忙不用多说,可是洪峰走后他们一样忙碌,因为是难得一遇的大洪水,所以必须留下水文记录。“甚至比来之前还要忙,要去测水痕,要计算最大流量,这时候的资料最珍贵。”这时候,她的专业本色显露出来。原来,她父亲就是三汇水文站的老职工,到她这一代,她和弟弟都延续了这个工作。“习惯了就还好,经历什么事也不害怕。”她说,2007年发洪水,当时水文站还在老地址,地势比现在低很多,被淹没在洪水里。她被老公放在轮胎上推着游出来,上面还堆着一堆水文资料。别人说起来惊心动魄的事,被她讲成了轻松的爱情故事。

  三汇站的最大特点是能够目测到州河和巴河刚刚汇聚到一起,成为渠江时的水文情况,按照水利专家的说法,此次两条河流的洪峰时间没有错开,而是交汇了,所以形成了此次特别大的洪水。回忆起最大的洪峰,裴良梅很专业:“特点是非常平静,一点水声都没有,我走到屋外,发现脚下两米多高处,我们修建的蓄水池已经被冲坏了,原来洪峰已经到了。那是19日凌晨1点,洪峰水位是266.8米。”

  洪水的预警机制

  ——专访四川省达州水文水资源勘测局局长吴敏

  主笔◎王恺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到了渠江流域才知道,2004、2007年这里都发过大洪水,而且一次比一次大,为什么频率这么高?

  吴敏:我们专业术语不用“大”来形容洪水,而是使用“排频”来形容一条河流的不同河段的流量级。这次全流域不同的河段,都是多少年一遇的量级。主要原因就是全流域普降特大暴雨,雨云最初从流域中部的宣汉向北边山区移动,最后停滞在渠江源头的地区,所谓的“大巴山暴雨带”,持续几天几夜。经过多年研究我们发现,大巴山地区,本来属于北进气流被山脉阻挡的一个点,据此形成了暴雨带。

  降雨在很多区域都是超过了90毫米/小时,很多地方总降雨量最后超过了500毫米,而这里全年雨量也就是1300毫米左右,所以几天下了半年的雨。

  为什么降这么大的雨?全球近年气候异常,我想我们这里就是一个气候异常的局部点。和水土流失有没有关系?这需要相对长的时间的数据才能说明。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发现,洪水的预警还是通过一个个水文站,由上游向下游传递的,在每个点,由几个专业人员通过系列数据商量出来,看起来很“手工”,是不是预警机制都是这样的?

  吴敏:事实上,这已经是很先进的办法,不仅在渠江流域是这样,整个世界上的洪水预警体系都是这样。渠江全流域可以自动预报,有一套无线电设备可以自动工作。不过这次洪水我们还是依赖了人工监测,因为洪水太大,有些设备被冲坏,我们各个水文站都在洪水来临前开始了人工工作,把各种数据汇总后得出汛情报告,然后再根据本地情况,一个个城市往下游传递信息。达州在洪水来临前5小时已经开始预警了,而给下游广安的预警则提前了50个小时。这些都超过了部颁标准。

  三联生活周刊:有些媒体说多次预警,反而使老百姓不知所措,结果财物受损,这种说法有道理吗?比如广安就前后预警了6次。

  吴敏:此种说法违背常识。多次预警在世界各地都很普遍,比如洪水要来了,我根据8点整的各种数据得出了洪峰可能的高度,可是过了半小时,上游又开始下雨,这个因素是刚才没有出现的,那么我们是不是需要提供新情况下的预警数据?我们比较骄傲的是,这次已经缩短了几次预警之间的时间,每3小时修正一次预警数据,渠江洪水除了上游山洪暴发死伤了一些人之外,下游无人死亡,这就是预警的作用。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现象,就是两岸百姓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堆沙袋抗洪,而是“水来人退”,等水走了再去恢复损失,这是不是和渠江洪水来得快,退得也快,是所谓的“陡涨陡落”有关?

  吴敏:渠江洪水带有山区型特征,一般是暴雨成洪,流速大,传播距离也很大,有点类似山洪暴发。这两年因为上游水电站比较多,实际上减缓了退水的速度,从前一般是几小时就退完水了,现在有的地方要十几个小时。为什么不像电视上那么堆沙袋抗洪?是地理特点决定的,两岸坡度比较缓和,加上洪水的水头很低,不是那种往岸上涌的,按照投资比计算,我们这里如果盲目建设防洪堤,很可能所费超过了所得。

  三联生活周刊:在渠江上游建设大型的水利工程有没有可能改善这里的洪水状况?

  吴敏:我们上游有很多个小水电站,最大的也就几千万立方米的调控洪水作用,而这次州河洪水是16亿立方米,巴河流域是30亿立方米,你说要修个多大的电站才起作用?修建电站要计算成本,如果下游淹没的成本核算确实非常巨大,那么上游也未必不可以修建电站,不过这些都需要科学依据说话,不要一时冲动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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