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的“完美”人格
癞头和尚偏爱薛宝钗,给了她冷香丸,压制“热毒”。宝钗服下了冷香丸,便有了和林黛玉、史湘云截然不同的人生。她精明、冷静,深藏不露,她是既有秩序的服从者,是当下时代价值的守护人。她孝顺、仁爱、博学、含蓄、坚韧、克制,甚至通透一切是非,看破人间生死。
她体现的是一种理性的、冷静到近于冷峻的自我控制即“克己复礼”的精神。
主笔◎李伟 题图◎老牛
没落的皇商
贾府被查抄后,贾母对史湘云感叹——真真是六亲同运。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亲上加亲,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皆损。贾雨村没来得及看完那张“护官符”,但是排行榜前四名的关系,已经被“门子”解说清楚了。
集体的崩溃不可避免。排名首位的贾府早已入不敷出。排名第二的史家几乎已经全线破产。王家虽然还在升迁,但状况也和贾府类似,及至贾府败落,王熙凤的哥哥王仁竟然卖亲外甥女巧姐换钱了。四大家族的没落以贾府倒掉为终结,却以薛家的衰败为开端。当薛姨妈带着薛蟠和薛宝钗走进贾府时,那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危机已经来临。
薛家的祖上也是朝中官员,老祖宗薛公曾任紫微舍人。“紫微舍人”即中书舍人,主要工作是撰拟诰赦,代行皇帝旨意,性质类似现在的贴身秘书。与贾家的袭爵制不同,这个职业不可能世代相传,所以后来的薛家后人就改行下海经商,凭着祖上关系,当上了“皇商”,使用国库资金,替宫廷采办物资。薛家的生意还包括金融业(当铺)、房地产(房产出租)、药铺以及商业零售(在各省都有商号)。
但是薛宝钗的父亲死得早,薛家唯一的儿子薛蟠本是纨绔子弟,既不读书也不是经商的材料,还经常被下属伙计们串通欺骗。如果不是靠着祖宗的脸面,恐怕薛家连这“皇商”的差事也会丢掉。
薛宝钗就出身于这个“皇商”之家,虽然“书香继世”,“家中有百万之富”,但日子已经在走下坡路。与贾府最后的突然崩溃不同,薛家已经清醒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这才有了薛姨妈投靠贾府,薛宝钗应选女官的登场。
薛宝钗的亮相带有强烈的目的性和现实主义色彩,因为皇上“崇诗尚礼”,要在有身份的大家族中选一批女孩儿入宫陪读。对于薛家来说,这是一个可以改变家族命运的机会,薛宝钗就承担起了这个“家道中兴”的责任。年幼的薛宝钗此时是何心态?是喜是忧,也许只有尚在宫中的元春才清楚。
薛姨妈进贾府并不是一次寻常的串门走亲戚,而是计划长住下去。她特意跟姐姐王夫人说清楚,所有吃穿花销都自己支付,这才是长远之道。不过薛宝钗应选入宫的事情却不了了之了,也许是薛蟠有命案在身,影响了出身。
从社会地位上看,即使再有钱,作为商人的薛家比世袭公侯的另外三家也逊色不少。元春省亲,完成一套繁复礼仪后,女眷们后堂相见,最初薛姨妈并不在其中,因为她没有诰命封号。
但商人之家毕竟务实,薛姨妈带来的家人不过四五房,还有两三个老嬷嬷、小丫头。薛蟠被柳湘莲殴打了一顿后,打算出门做生意散心,又带走了一半仆人。可叹薛家人丁单薄,连仆人也少得可怜,全部加起来也未必赶得上宝玉、黛玉、迎春等小辈主子一个人所使唤的仆人多。而宝钗所居住的蘅芜苑中虽然也有一些做粗活的仆人,但相当一部分是大观园各住所原本就带着的管理房屋的人。宝钗正经的侍女只有莺儿和文杏,用薛姨妈的话说“文杏又小,道三不着两”,能用得上的也只有一个莺儿。而贾家其他小姐一出场,哪个不是一帮丫鬟婆子团团围着?
宝钗看见未过门的弟媳邢岫烟带着探春送的玉佩,曾教育过一番勤俭之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
薛宝钗是个在生活的不如意中逐渐长大的早熟女孩子,与其他姑娘比,有不同的心态。同辈中,唯有她对钱财地位有着明确的概念,熟悉世俗生活。
“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她举止端庄,行为豁达,宠辱不惊,大智若愚。尽管薛宝钗的出场是现实主义的,但这种典型人格却超越了她的家庭出身与年龄阶段。她有涵养,通人情,道中庸而极圆通。所以在处理各种关系中,她始终能够得体、从容、进退有据。
薛家的亲情
宝玉、凤姐被赵姨娘和马道姑暗算,神志不清,疯狂颠倒。大观园里乱作一团,倒是薛蟠比别人更忙。“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得不堪。”然后,他“忽一眼瞥到林黛玉,风流婉转”,于是就“酥倒在那里”。
这段描写极富喜感。一场闹剧,薛家也裹挟其中,帮闲的比帮忙的还要忙,而“呆霸王”又不经意看到林大美女,一下子走不动了。乱糟糟中,一家四口的人情、人性自然流露。《红楼梦》中写了好多家庭,最像正常人家、最富于亲情趣味的是薛家。
一入豪门深似海。荣宁二府,大小主子十几家,家仆奴才有四五百人。妯娌之间、婆婆媳妇、正房偏房、正出庶出、近亲远亲……一系列的家庭矛盾成为日常生活的主旋律。即使一家人,说话行事都要察言观色,戴着面具,提着小心。倒是薛宝钗的家庭没有繁文缛节,人性的弱点和优点都自然而然,虽有争吵纠葛,但过起日子更像寻常百姓家。
薛姨妈是个40岁左右的家庭妇女,每天的事情就是陪贾母和王夫人聊天,或者做针线活。她的文化水平不高,给两个丫鬟起的名字是同喜、同贵,与贾府的丫鬟比,既无贵气也缺风雅。
薛姨妈有寻常母亲的弱点。儿子不争气,惹是生非,她一味溺爱、退让,又气又急,但照样还是心疼。她不像贾母、王夫人养玩意儿似地对待贾宝玉,不准宝玉独立思考又放任他在另一些方面胡作非为。薛姨妈客居贾府,有多半原因是希望亲戚们能帮她管教儿子。但是舅舅王子腾升官调了外任,贾家又是个大染缸,不孝子弟扎堆,以前薛蟠只是个自己闹的恶少,进了贾府后更加不堪。
于是薛宝钗逐渐成为这个家庭的主心骨。她不仅要替母亲教训哥哥,连堂弟薛蝌也可以教导,对未过门的邢岫烟更是爱护有加。
贾府的家族矛盾隐晦虚伪,错综复杂,道貌岸然;薛家则像普通家庭,吵吵闹闹,混乱而真诚。
宝玉因为“戏子”事件和金钏儿之死被贾政暴打,很多人怀疑是薛蟠说走了嘴。本来薛家客居贾府,如因薛蟠的原因惹出一场大风波,薛家面上终究过不去。宝钗于是在家里斥哥哥,就像母亲训儿子。薛蟠冤屈地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门闩来就跑,还用“金玉姻缘”的话头刺激宝钗。随后宝钗大哭,于是薛蟠立刻服软,跑回了自己屋子睡觉。第二天,宝钗找母亲倾诉委屈,薛蟠在外面听着,立刻进来作揖赔礼:“好妹妹,恕我这次吧!原是我昨日吃了酒,路上撞客着了,来家没醒,不知胡说了些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
一次家庭争执,体现了家庭成员间的亲情,这与人丁兴旺的贾家形成了鲜明对比。贾家的孩子中最缺乏的是平等关系,王夫人每天吃斋念佛,但始终矜持冷漠,除了宝玉,从不见她对其他的孩子流露感情。贾母热络、温暖,但是降温也快,哪怕她最开心的时候,他人也要在心中保持警惕,也许她突然就会抹下脸来,露出当权者的威严。薛家所维持的亲情和秩序,使宝钗有良好的感情出发点,不偏激,不冷漠,不匮乏。
人情与世故
宁府的上房挂着一副著名的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句中国式的格言提醒着豪门内的生存法则。
贾府内每天大小事情少说也有十几件,婚丧嫁娶,庆节庆生,迎来送往,都是人情世故。而贾府大厦将倾,内部宗派倾轧,嫡庶纷争,主奴矛盾充斥其间。身处其中,需要极高的情商,独善其身都不容易,助人为乐就更难,偏偏宝钗都做到了。
每天早上,宝钗起床后都要先给母亲、贾母、王夫人等长辈请安,然后回去做女红,其余时间就串门聊天。宝钗很喜欢串门,上至贾母、王夫人,下至平儿、袭人,贾氏姐妹、宝玉、凤姐、黛玉等处就更不必说了。这与黛玉形成了很大反差,黛玉的交往是半封闭性的,除了给长辈请安外,基本只去宝玉的怡红院,再就是关在潇湘馆内看书发呆,深居简出。
宝钗说:“我来了这么多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通过串门聊天,察言观色,宝钗就成了园子里信息最灵通,最通晓人情利害的人物。她知道贾母爱吃什么,爱看什么戏。在清虚观里,众道士送给贾宝玉一个“金麒麟”,贾母都不记得谁曾有个类似的物件,只有宝钗提醒出来:“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她很快发现元春不喜“绿玉”,作诗的时候就让宝玉改成“绿蜡”。她通过观察史湘云的神情,就知道湘云家嫌费用大,不肯用人,因而针线活都是自己干。
处理人情世故,宝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她可以和所有人都保持着自然、亲切,不卑不亢、合宜得体的关系。与人相处不疏不亲、不即不离,体贴入微。于是贾母才说,贾家的四个姑娘中没有一个比得上宝钗,竟连元春也比下去了。
宝钗是最能体现中庸精神的,这体现在她善于考虑与平衡各方关系上,在社会关系学中,这是最重要的一种能力。作为一个富家小姐,像贾环这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人物,在分送礼品时,她都不忘有他一份。这就让赵姨娘在心中感激:“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门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她都想到了;要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哪里还肯送我们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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