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为什么仍然需要鲁迅?
作者:秦弓 文章出处:《中国社会科学报》 本网发布时间:2010-9-14 9:28:00
本文系《中国社会科学报》第 123 期 6 版 “ 评论 ” 文章之一
编者按:所谓鲁迅“大撤退”的讨论正在进行中。一方力图证明鲁迅部分经典篇目的删除只是基于教学目标的微调;一方高扬经典“一个都不能少”的大旗,要坚决“捍卫”鲁迅。在这场争论中,人们似乎不应止步于具体篇目遴选之是非,更应着眼于“我们拿什么教育下一代”的深远议题。为此本期我们组织了这组文章。
鲁迅作品进入中学教材,可以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中华书局1923年版沈一星编新中学教科书《初级国语读本》选入小说《故乡》,迄今收入中学教材的鲁迅各类作品不下于30篇,台湾、香港地区的教材中也选收篇数不等的鲁迅作品。
1936年逝世的鲁迅渐行渐远,中国社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文学也有了长足的进步,为什么鲁迅在中学语文教材中的地位仍然如此牵动人的神经呢?这并非依靠哪一种外在力量,而是来源于鲁迅自身的魅力和中学生成长的需求。
中学阶段,伴随着身体的发育,中学生心智也处于走向成熟的关键时期,急需思想、感情、知识、能力等方面的丰富营养。因而,中学语文教材在选材上通常注重的是:叙述历史切近真实,品味人生彰显人道,评人论事符合逻辑,生活趣味追求雅正,文章富有艺术价值。而鲁迅作品恰恰堪当此任。曾有一个时期,整个社会都绷紧了斗争之弦,受此影响,教材的选择偏重于火药味十足的作品,而实际上,鲁迅的许多作品洋溢着人道与人情的温馨。有些杂文纯属论战的产物,出于一时激愤,后来不大经得起推敲,但更有多篇犀利思想与醇厚艺术水乳交融的佳作。鲁迅的作品,不仅具有历史价值,从中可以认识清末至20世纪30年代的社会场景、文化氛围与人物性格,而且至今仍有强烈的现实意义。现实生活中,还有多少麻木与盲动相交织的阿Q影像在晃动,还有多少无聊而冷漠的围观在复现,还有多少涓生在悔恨中度日,甚至《白光》里为科考落第而发狂坠湖的悲剧也未绝迹。
鲁迅作品富于创造性,小说、杂文、散文、散文诗等,其丰富而深邃的意义常常蕴涵在奇异而精致的艺术形式之中。从美学风格来看,有轻快戏谑的诙谐,有冷峻峭拔的幽默,有辛辣犀利的讥刺,有机智俏皮的反讽,有沉痛抑郁的悲剧;从感情色调来看,有的苍凉阴郁如同一幅高原冬日图,有的幽雅婉转好似一支江南小夜曲,有的跌宕顿挫仿佛荒山野路,有的气势汹涌恰似暴风骤雨。由于环境所迫,难于直说,有些篇章文字较为晦涩;心境的幽曲深邃,愈增表现的含蓄曲折;加之鲁迅所处的时代,正值白话文学取代文言文学在文学殿堂升帐挂帅的转折期,新文学一两代作家的作品中,都或多或少地留有文白夹杂的痕迹,鲁迅也不例外,这些确实给现在的中学生阅读带来了一定的障碍,但只要对此有所认识,突破障碍并非难事,而一旦进入其中,自会感受到其不尽的韵味。
毋庸置疑,阅读鲁迅作品,一定会有益于中学生独立个性的健全、创造精神的培养、审美能力和文字能力的提高。即使暂时还不能完全吸收,也可以为将来的“反刍”奠定基础,对于经典的领会本来就需要一个过程。中学生读鲁迅,不仅需要篇目的精心选择,而且需要教师不断开拓视野,有效地引导学生走进鲁迅文学世界。
需要鲁迅的何止于中学生。在一个欲望高度膨胀的时代,我们更加需要理性的洗礼;在一个被时髦追赶得气喘吁吁的时代,我们格外需要静下心来咀嚼经典的滋味。鲁迅正是20世纪中国文化转型期最杰出的代表。在他那里,我们可以看到对中国历史的深刻洞察,也可以看到对现实问题的密切关注,可以看到对传统文化最深刻的剖析,也可以看到对西方文化最机智的借鉴,可以看到对人民的深沉关爱,也可以看到对国民性的犀利解剖。鲁迅对西方文化负面性的认识,对于我们今天全面认识西方世界仍是清醒的提示;鲁迅的文化建设思路与“立人”思想,对于今天的精神文明建设仍是深刻的启迪;鲁迅思想在中国现代化建设的思想资源库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鲁迅的文学杰作即使放在世界文学宝库中也毫不逊色。鲁迅犀利的思想锋芒、深邃的历史洞察力与卓异的艺术独创性,并未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削减,反而愈见其光彩夺目。其精神与文学中古与今、中与外、情与理、自我与社会、理想与现实等多种冲突也正是文化转型期的典型反映。鲁迅是可以和孔子、老子、庄子、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苏东坡、陆游、朱熹、李贽、黄宗羲、曹雪芹、吴敬梓、梁启超等一并代表中国文化传统的伟人,鲁迅著作是可以代表20世纪中国文化的经典。将鲁迅视为民族魂,是中华民族历经磨难形成的共识。鲁迅是中华民族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迈进与持续发展的永恒话题,随着历史进程的发展,鲁迅将会愈来愈显示出其伟大的意义。
(出处: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秦弓 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从“鲁迅大撤退”说起
作者:姜弘 文章出处:《中国社会科学报》 本网发布时间:2010-9-14 10:02:00
本文系《中国社会科学报》第 123 期 6 版 “ 评论 ” 文章之一
听说教育界又在清退鲁迅——从中学课本里撤出他的作品,有人称之为“鲁迅大撤退”。我听了立即想起了我非常熟悉的两段话,都是有关鲁迅的:
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
如问中国自有新文学运动以来,谁最伟大?谁最能代表这个时代?我将毫不踌躇地回答:是鲁迅。鲁迅的小说比之中国几千年来所有这方面的杰作,更高一筹。至于他的随笔杂感,更提供了前不见古人,而后人又决不能追随的风格。首先其特色为观察之深刻,谈锋之犀利,文笔之简洁,比喻之巧妙,又因其飘溢几分幽默的气氛……当我们见到局部时,他见到的却是全面。当我们热衷去掌握现实时,他已经把握了古今与未来。要全面了解中国民族精神,除了读《鲁迅全集》以外,别无捷径。
看了这两段话,一定会以为我是个铁杆挺鲁派,坚决反对从课文中撤出鲁迅作品。其实不然!我早就认为,鲁迅的某些文章不宜作为教材,应该抽下来。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该不该选鲁迅的作品做教材;二是该选哪些作品。
前所引的两段话,都是郁达夫在鲁迅逝世后不久说的。那个时候,全中国还没有一个有权势的人肯定过鲁迅,蒋介石不喜欢鲁迅是毫无疑问的,毛泽东还没有公开说什么,且多数国人尚未听说过毛泽东这个名字。而鲁迅早已名扬国内外,是公认的伟人。他的葬仪那样隆重,万人空巷,挽幛如云。送挽幛的不仅有左翼人士,也有上海的工商界士绅以及国民党和其他政界学界要人,如蔡元培、孔祥熙、冯玉祥、沈钧儒、章乃器、王造时等。鲁迅生前已经是一个伟大人物,既不是毛泽东捧起来的,更与“文革”无关。
但是,这并不是他的作品可以进入教材的充足理由。人物伟大与他的文采如何没有必然关系,更与可不可以进入教材无关。在我的记忆中,从孙中山、蒋介石到汪精卫,都未能进入当时的教材。当时的知识界、教育界没有巴结他们——权势地位与道德文章毕竟是两回事,中外皆然。20世纪前期的中国知识界、教育界没有在这方面留下笑柄,却能够拥护、爱戴、崇仰鲁迅这样一个普通教师,一个作家,而且是一个专爱暴露黑暗的作家,这种境界值得怀念。没有这样的环境境界,是不会有鲁迅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嘛。
郁达夫说得很清楚,鲁迅的伟大是因为他的文学成就,而他的文学成就又正是他思想人格的表现。在郁达夫心目中,鲁迅就是一个文学家,伟大的文学家。我小学六年级就读他的《秋夜》,进入中学后,课内外都有鲁迅的作品。那时的教学很自由,不但学校可以选用不同的教材,教师也可以自选教材印成讲义发给学生。和市场经济一个道理,竞争导致高质量,淘汰扯滥污,所以鲁迅作品得以保留和增多。教我们国文的先生给我们讲的是鲁迅的文学作品,而文学是感情交流、心的撞击、灵魂沟通。至于语言文字篇章结构,就在诵读、默读、欣赏、领悟和写作练习中自然解决了。国文不苦,乐在其中;鲁迅(作品)不难,心心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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