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超
祖母已经很老了,老得让我猜不出她的年龄。她喜欢把自己的身体陷在那张巨大的竹椅里,晃啊晃的。从六十岁到现在,祖母几十年的时光在椅子摇动的吱呀声中慢慢流去。她总是在昏睡,在光线昏暗的小屋里,房里有金沙银沙深埋的宁静,外面却是风雨琳琅。
祖母曾有过一个姐姐。祖母说,三九四九,冻破辘轳。那年冬天,祖母家没有了一粒粮食,这时的生命卑微得如一根野草。在祖母家的小屋旁,是一座在当时来说规模颇大的院落。院落中的粮仓永远是满的。
一个飘着大雪的夜晚,粮仓主人提着一袋红薯敲开了祖母家的木板门,他说,你知道,我有个儿子。他说,这些红薯能救你全家的性命。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祖母的姐姐。
他的儿子是个傻子。祖母的父亲收下了这袋红薯。
祖母讲到这里,就会停住,眼神变得很悠远,充满怨恨。然后又喃喃道:老了,我真的老了,有些事都记不清了。
老了的祖母记得最后一次看到姐姐的样子。那个干冷的早上,是姐姐出嫁的日子,还在沉睡中的祖母隐约听见大人的喧嚣哭喊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她爬起来向人群聚集的那条围绕村庄的河边跑去。还是小孩子的祖母扒开层层的人,看见结着一层冰的水里,静静地躺着她的姐姐。姐姐的面容洁白如山茶花,浓密的长发如黑色海藻般在水底荡漾。
祖母告诉我,那天的姐姐其实很漂亮。
我有一个姐姐,我的姐姐很漂亮。姐姐是母亲碗里的三餐月亮,使得我们的土坯房一样美丽。
可是,姐姐不快乐,她总是说,弟弟,我要走,我要离开这里。
有太阳的午后,她经常带我去郊外的小树林里玩,此时,阳光暖煦,太阳的光影从树叶的微隙里筛下来,一阵风吹过,满地圆圆的日影都欣然起舞。姐姐就会踮起脚尖,踩着那些圆点舞动,她长发飞扬,身上的旧衣亦旋转飘荡开来。有时,她读诗给我听,坐在横在河岸的树干上,一边读一边哭泣。很多年以后,想到这些,我仍会无比心痛。她说,弟弟,我一定会走,因为春天都过去了。
我问她会不会带着我,她说,傻孩子。
那日黄昏,我和姐姐从树林回家,路边田埂上长满火红的荨麻,散发出阵阵辛辣的香味。我看见父亲抱头坐在路边,他看见我们,站起来,嘴角牵动了一下,说,有人来提亲,我答应了。姐姐很奇怪地笑了,然后沉默。
快到家门口了,父亲嗫嚅道,人是有点呆,不过家里条件不错。一只蝴蝶从我面前飞过,我忽然觉得姐姐就像这只越飞越远的蝴蝶,而那个呆子就是地上的丑陋的石头。我使劲踢它,脚很疼。
在屋里,我看见那个满脸得意的人和他后面堆着的一摞钱。姐姐走过去,回到自己房间,神情冷淡。
那夜,睡梦中,我感到有
人在注视我。睁开眼睛,看见姐姐坐在我的床前,她抚摸着我的脸说,弟弟,我要走了,不要告诉别人。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就那样看着我的姐姐离我而去,然后泪流满面。
窗外,宽阔的圆月被树影托举,一只夜行的乌鸦缓慢飞起,像是那张明亮的脸上剥落的一块暗斑。
早晨像个石榴般绽开,我醒来时,他们都已经不在,家里很寂静,空气中有恐慌的气息。只有祖母闭着眼睛坐在竹椅上,她说,孽缘呀。
我走到外面,希望在哪个地方看见我的姐姐笑容满面地叫我弟弟。阳光慵懒地照着,在一座土墙围成的院子里,两只鸡蓬松着翅膀打架,挑货郎悠长的号子喊长了狭窄的巷子。
我收到姐姐寄给我的照片,是我和她小时候照的,上面的人笑容灿烂。背后有姐姐写的字,她说,弟弟,我这样想念你。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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