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坝17年的悲凉
张晓晖
12月16日下午5点,四川省残联副理事长丁二中一行,在渠县救助站等候12名从新疆托克逊县佳尔思绿色建材化工厂解救出来的智障劳工。
此前警方查明,新疆化工厂智障劳工中的大多数,由“渠县渠江镇残疾人自强队”(下称自强队)输出,智障劳工在外务工不仅未收到分文报酬,还遭遇非人待遇,受到雇主奴役、毒打,并与狗同食。
据悉,智障劳工的输出一方——自强队的经营者为现年46岁的渠县渠江镇山星村六社农民曾令全。
渠县公安局局长廖瑞山向本报记者证实,曾令全已于12月13日当晚被刑事拘留,涉嫌非法经营。
渠县看守所所长赵波对记者称,当晚一起被关进来的,还有曾令全的妻子李素琼。
随着警方的深入和媒体的挖掘,一个长达17年、链条完整的智障劳工输出黑幕的轮廓正在隐现。
幸福坝目击
记者于12月15日下午赶到渠县自强队所在地幸福坝,自强队由当地一个小学改建而来,并更名为“培教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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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令全案发后,还有16名被收养的智障人士、流浪汉、乞讨人员在这里生活居住。渠县县政府已于13日19时许,将所有人一并救出,并转移到渠县救助管理站临时安置。
记者在幸福坝看到,曾令全的自强队培教基地是两层楼的砖房,有个大院子,屋前种有各式蔬菜,在培教基地的旁边,是曾令全的家,也是一栋两层的漂亮小楼。屋前曾令全收养着智障劳工,屋后还有大块的空地,曾令全用来养猪、养鳝鱼。曾家是幸福坝一带远近知名的富户。
自强队的培教基地现已全面停止营运,屋内和办公室里一片狼藉,培教基地二楼为封闭式结构,走廊和阳台上全部加装了铁栏杆,楼梯处亦设有铁门,既为防护栏也可用于防止智障人员逃跑。
记者在自强队基地门口,见到了曾令全的母亲俞必珍,俞必珍对记者称,自己跟儿子分家多年,曾令全做的事情,她一直不太清楚。但是她知道,自强队大概有60~70人的规模。
俞必珍继续说,儿子是前天晚上被抓的,儿子犯的事情,她并不太清楚,她年纪很大,已经71岁,也没有能力帮儿子打理残疾人自强队。
在曾令全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三面锦旗,均为被收养的残疾人士家属所赠送,落款日期在2006年2月至4月间。谁都无法想到,这些被曾令全收养的残疾人士,最终难逃被奴役、做黑工的悲惨命运。
据临近的村民介绍,曾令全的自强队已经经营有17年。其间,曾令全因为收养残疾、智障、流浪人士而饱受政府赞赏,称其为民间行善者,曾令全于2009年当选为渠县工商联执委。
随后记者来到渠县救助站,16名被解救出来的智障人员,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两个晚上,当地政府给他们每人添置了一件冬衣,一双新鞋。很多人坐在床沿,靠着墙根,沉默不语。
渠县县委宣传部16日晚上对本报记者称,此案目前县领导还不便接受采访,有临时的工作小组对外统一发布消息。
曾令全的轨迹
曾令全的身份证上显示着他出生于1964年10月1日,渠县当地农民。曾令全与其妻李素琼一起经营自强队,管理几十号智障人员,并通过培教基地,将其中的大多数经过简单的训练,成为劳工,输向全国各地。
在1993年之前,曾令全是当地的一名猪倌,平时种地种菜,靠养猪为生。
但当他在农贸市场“捡”到了第一个蓬头垢面的智障人员李兵后,他的“事业”发生了改变。
曾令全想着家里的猪总是需要有人喂食、照料,缺个人手,因此曾令全就问李兵愿不愿意跟他回去养猪,李兵就这样成为曾令全的第一个被收养者。
陆续几年,随着养殖业的扩大,曾令全又“捡回来”两名智障人员,分别叫李小平和朱国庆。
到了2000年的时候,曾令全收养的智障人员已经达到10名,关于残疾人自强队的概念一直在曾令全心头浮现。
此前,曾令全的收养队曾经名为“渠县乞丐收养队”,但此后被更名为残疾人自强队,曾一边养猪,一边收养着这些智障人员;与此同时,曾令全也用收养的智障人员来帮他养猪、种地种菜。
从1997年起,曾令全开始将这些智障人员规模化地输出务工,随着曾的被捕,其间很多细节已经无从可考。
在这长达17年的时间里,曾令全一直被外人视为行善。曾令全“自封”为自强队队长,“统帅”数十名智障劳工团。当地政府也一度承认曾令全的善举,不仅仅默许其收容残疾人、智障者和流浪乞讨人员,逢年过节还专门带上米、面、油等前来慰问。
2006年,曾令全发给渠县政府一份残疾人自强队的成立申请。在自述中,曾令全称自己从1993年到2006年期间,先后收养了137名残疾(主要为精神残疾)人员,自己补贴资金20余万元。
自强队由曾令全出任队长,其妻李素琼出任会计。申请材料显示,自强队的智障劳工,已被编为多个小组,第一组有8名残疾人在深圳打工,由曾令全妹夫罗政当组长;第二组有17名在湖南打工;第三组有7名在广东打工;由李兴林任组长的第四组有5名在新疆打工;第五组还有20名残疾人在家培训。
值得注意的是曾令全的妹夫罗政,因为一名智障劳工的非正常死亡导致案发,当时被湖南方面判处有期徒刑八年,至今仍在狱中服刑。但奇怪的是,曾令全并未受到波及,仍然继续向全国各地输出他的智障劳工团。
本报记者还在曾令全的办公室发现一张2007年1月27日的存款单,存款金额为10万元,办理的业务为中国农业银行北京朝阳区支行的现金开卡,该笔款项疑为曾令全智障劳工团的工资款。
16日,记者将这张银行存款的回执单作为重要证据提交给渠县公安局重案中队长罗远东。罗远东是侦查曾令全案件的办案民警之一,罗远东向记者介绍,目前渠县公安局已经派了两名民警奔赴北京,试图解救仍在那里务工的自强队智障劳工,但目前北京方面的消息尚且不知。
记者提出可否去渠县看守所采访曾令全夫妇,被罗远东婉拒。罗远东称,当天上午已经派出民警去渠县救助站,对16名由幸福坝自强队解救出来的智障人员进行了讯问和笔录,曾令全一案的其他成员仍在进一步的侦查当中。
案发时,曾令全刚刚购买了一辆价值15万元的本田汽车。在采访过程中,闻悉此事的普通百姓均对曾令全的行为表示出极大的愤概。曾令全在外读大学的儿子则称,“早就劝说他们不要养残疾人,但他们不听。”
李红阶问答录
现年43岁的李红阶,是曾令全打造的智障劳工团(残疾人自强队)里的一位。在渠县救助站的入站登记表里,李红阶被登记为冬瓜脸,家住湖北省孝感市孝南区新浦镇罗陂六队,原因描述是被骗,文化程度为小学,李红阶是此次渠县警方从自强队解救出来的,为数不多的能听懂普通话,并可以交流上两句的智障劳工。
在详细救助原因一栏,记载着李红阶的自述:2009年在曾令全那里干活没有工钱。
记者与其展开了一段大约15分钟的谈话,遗憾的是,李红阶讲的多数内容无法听清。
经济观察报:你们都是从幸福坝(曾令全残疾人自强队的培教基地)那里过来的,是不是?
李红阶:(点头)
经济观察报:你是不是自强队的?
李红阶:是,……(无法听清)
经济观察报:你们身上的衣服是谁给的?
李红阶:是这里(救助站)。
经济观察报:你在幸福坝呆了好久?
李红阶:我是正月、早晨,过了年初六才出来的。
经济观察报:你贵姓啊?
李红阶:我姓李。
经济观察报:曾令全你认不认得?
李红阶:我们是他们有几个领导管的我们。
经济观察报:你有身份证没有?
李红阶:我来的时候没带身份证,他们给我办了的,但是没有发给我们。
经济观察报:你每个月从幸福坝收多少钱?
李红阶:我每个月都要和(给)他们干,他们手上都有钱,但是我们没整(得)钱。但是我们还是想做完(活)后,发给我们钱,是这样。这是没办法,他们都用骗子把我们带到这里(幸福坝)来。
经济观察报:你叫李什么?
李红阶:李红阶。(李在本子上写下他的名字)
经济观察报:你是哪里人?
李红阶:我是湖北孝感人,孝感罗陂的。
经济观察报:你多大年纪了?
李红阶:我今年43了。
经济观察报:是你的家人把你送到这里的吗?
李红阶:我们是、是这里的、这里的另一位领导人把我们送过来的,还有两位、两位领导人。(他理解错了我的问题)
经济观察报:不是,我说的是那个地方(幸福坝)。
李红阶:那个地方我们是在那里住,住之后我们这些人就被分散了。我们六个人被单独接到这里来,那个当官的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仍然理解错误)
经济观察报:你是不是在自强队呆过?呆了多久?
李红阶:在自强队呆了的,初六从自强队出来,我们是在西宁走工 (做工)回来之后,直接到自强队去的。
经济观察报:你从哪里回来?
李红阶:西宁走工(做工)回来。
经济观察报:你在西宁做什么呀?
李红阶:我们都是自强队出去,在西宁做工的。
经济观察报:一共去了多少人啊?
李红阶:我们出去、当时到西宁去有13人。
经济观察报:有没有拿到工资?
李红阶:呆到那里只是他们当官的,负责我们的生活。我想找他们要钱的时候,他们只给我们生活。
经济观察报:是自强队把你送到西宁去的吗?
李红阶:是自强队的那个周磊领导,把我们送过去的。
经济观察报:你跟家里人联系过吗?
李红阶:我们希望这次还是给我们算点钱,不买礼物不好回家……(实在听不清楚)
经济观察报:希望给点钱,好买礼物回家,是吗?
李红阶:嗯,希望给点钱。
经济观察报:你想回家,是吗?
李红阶:嗯。
经济观察报:你是孝感罗陂人,你家里有几口人?
李红阶:我家兄弟五人。有两个姐姐,都成了家。
经济观察报:你也结婚了是吗?你妻子在哪里?
李红阶:我妻子她们现在跟我分散了,我叫她只管自己。
经济观察报:你跟妻子离婚了?
李红阶:我在新铺政府当官的判离婚。(李红阶表达不清)
经济观察报:你什么时候离婚的?
李红阶:90年。他们把我们弄到政府去,要我们离婚,我们只好分了手。
经济观察报:你有孩子吗?
李红阶:我没有孩子,我们两个人结婚没几天。
经济观察报:你在西宁呆了多久?
李红阶:十个多月。
经济观察报:你们在西宁做什么呢?
李红阶:背砖,挖沙。
经济观察报:你怎么到自强队的?
李红阶:自强队有两个人,专门抓人,凡是生人走到那个周围,就把我们当作“坐囚”的,关在(基地)里头。
经济观察报:你是正月二十一到渠县的吗?
李红阶:我走在街上,碰到自强队的人,就被抓了。
经济观察报:你是去年腊月二十一在街上被自强队的人抓起来的吗?关到了培训基地里?
李红阶:是去年正月二十一。后来被弄到乞丐收容所来,也是培训基地,动不动几个官来打人,动不动还罚跪,加上屁股挨鞭子,打屁股。我们也成了帮凶,跟着打犯人,我其实打得少,别人打得多。我在外面被周磊那个当官的打了,(他)动不动往我脑袋上揍,我的头估计就是被揍傻的。
经济观察报:你是什么时候到西宁去的?
李红阶:正月二十一,加个十二三天,就坐火车去了,我们在西宁呆了十几个月,做建筑,修高楼,从地下到高楼,我们还是做了不少贡献,我们建了六七栋建筑。去了13个人,分了两个班,一个班6个人,一个班7个人。
与李红阶的对话及其困难,不仅是他的口音含混不清,他的陈述逻辑混乱,很多表述无法听清。就在李红阶告诉我们他被抓、被打、去西宁做黑工的故事之后,他走到门外,面对摄像机的镜头,高声唱起了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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