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这就是菲律宾”——马尼拉人质事件与菲警队观察
8月29日下午,在马尼拉当地电视台TV5的一再邀请下,我答应接受采访,地点就在当天人质劫持事件的现场。宽阔的帕雷迪大道中央,用来悼念亡者的白色菊花格外刺眼,主持人反复问的一个问题是:“对菲律宾警察的表现很生气吗?”
僵持了11个小时,最终以8名乘客的死亡收场,这样的表现,与其说让人生气,还不如说困惑更多。在实地采访了谈判代表、指挥官、警员、劫匪家属以及普通百姓后,这篇报道最想告诉读者的,正如很多当地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对不起,这就是菲律宾,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家。”
记者◎魏一平(发自马尼拉)
现场——“他选择了菲律宾的心脏,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空旷,毫无遮拦,站在被劫持巴士车所在的位置,这就是第一感觉。
南北走向的帕雷迪大道有双向八条车道,即便是长达十几米的大巴横在路中央,也不过才占据了一半的位置。大道西边紧邻的基尼诺大看台,是周围几百米内唯一的高层建筑物,也是唯一能部署狙击手的地方。当天的狙击手就趴在看台上的一个窗口后,但视线并不好,由于看台正在大修,密密麻麻扎满了脚手架。更不幸的是,巴士车尾朝向看台,我登上看台后才发现,除非劫匪一直站在车门口,否则位于巴士右后方的狙击手无从清晰地判断。
而大道另一侧,巴士车头面对的是一大片空旷草地,一直向前延伸四五百米,才是马尼拉著名的海滨路罗哈斯大道。唯一的掩体,就在巴士车头右前方的45度角处,草地一侧有一排小树,劫持当天,大批警力只能部署在树丛间。单纯从视野上看,劫匪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他能对外面的警力部署一目了然,而拉上窗帘或天黑后,警察对车内的情况就只能靠大致猜测了。
我到达马尼拉的8月26日上午,出事的大巴车被警方拖走了,现场只留下民众自发祭奠的鲜花和蜡烛,用白色铁栏杆围起来。一块白色纸板上写了几句英文:“致全体香港人民,我们菲律宾人民与你们同哀,愿平安与你同在。”后来,在菲律宾国家首都区警务办公室(National Capital Region Police Office 简称NCRPO)总部一间大仓库里,我见到了已经千疮百孔的巴士车,也验证了上述判断。
为了调查取证,国家警察局犯罪实验室的工作人员用一根根黄色细毛线模拟出当天的子弹轨迹,整个巴士车被错乱的毛线包围着,可以想象当天枪战之激烈。一位负责人告诉我,这项工作还没有最后完成,尚不能确定当天到底开了多少枪,只是初步发现了50多枚弹壳。绝大多数子弹正是从巴士车的右后侧和右前侧射来,来自看台与树丛。车门附近的弹孔最为密集,每一个弹孔都贴上了一张小纸条,箭头所指就是子弹的飞行方向。也有一小部分来自车头左前方,不过黄毛线很短,可能是最后关头的近距离射击。或许是由于慌乱所致,弹道并不整齐,整个车头被打成了一个烂筛子,前挡风玻璃还被铁锤砸开了一个大洞。
劫匪门多萨曾是一名高级督察,因为一起涉嫌勒索2万比索的案件于今年初被警队开除。一个被广泛忽略的事实是,他上车地点并不是最后的现场,而是距离基尼诺看台大约3公里外的王城区马尼拉大教堂广场。当天上午8点,在附近的Pavillion酒店接上香港游客后,大巴车所去的第一站是西班牙统治时期留下来的王城。4天的旅行只剩最后一个上午,出发的时间安排比较早,结束王城的自由游览才刚刚9点半。首都区警务办公室的一位警官告诉我,游客们在教堂广场登车后,身穿警服、手持M16突击步枪的门多萨走上前问司机去哪里,得到去机场的回答后,门多萨也要求上车,司机并没有阻止。
从马尼拉大教堂去机场,按理说只要沿着罗哈斯大道一直向南就到了,但旅行社通常会安排顺道看一下旁边的基尼诺大看台。当大巴行至黎刹公园的时候,门多萨语气平静地告诉车上的人:“对不起,你们现在是人质了。”他要求司机把车开到基尼诺大看台前。这个以菲律宾独立后第二任总统基尼诺命名的看台,是总统就职和检阅军队的地方,黎刹公园以菲律宾著名诗人、国家英雄黎刹的名字命名,同时也是马尼拉市区最大的一片绿地。
“这里就是菲律宾的心脏,在这里你几乎能看到菲律宾的全部历史,劫匪想必是精心选择的。”一位在公园附近执勤的警察告诉我。如此空旷地带,虽然有利于劫匪观察形势,但并不利于脱身。“难道门多萨就没想过劫持的下场吗?”后来,我曾向至少两位国家警察局的警察问起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几乎一致:“只要他不伤害人质,就没什么危险,利用这样一个有标志意义的地方,更能引起媒体和政府的注意。”一位当地记者向我做了进一步解释,作为菲律宾政治的主要力量,军警与政客常常相互利用,“门多萨用这种方式向政府施压,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
谈判——“谁也没有料到结局,形势突然就转变了”
最初的形势也确实算得上风平浪静。首都区警务办公室提供的一份事件经过显示,门多萨主动打电话给他在马尼拉警察局的前同事们,通知他们自己劫持了人质。距离最近的黎刹公园警务处最先赶到现场,地区治安警和巡警赶来拉起了警戒线。
当时还不到上午10点,大看台附近并没有其他旅行团,附近卖饮料的小铁皮屋子刚刚开门营业,拉游客转圈的马车也刚刚到达。一位马夫告诉我,一般这里10点后游客才会多起来,而周一通常又会更晚些,“那天巴士横在路中央的时候,我还以为它在掉头呢,可过了一会儿,我就看到了一个拿着步枪的警察站在车门口”。
上午10点20分左右,正在十几公里外国家警察局总部的耶布拉(Yebra)接到了马尼拉警察局的电话。作为马尼拉警区的高级警司,他专门负责人质解救谈判已经好几年了,也曾成功处理过4次人质事件,因此成为当天的首席谈判代表。我们在国家警察局见面,他在表达了一番歉意后,向我详细解释了当天的谈判过程。
耶布拉告诉我,在赶往现场的路上,他才知道劫匪是一名前高级督察,“也许这不是个好消息”。他说他11点赶到现场,巴士四周的人群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警戒线不够远,警队很难自由调动,他在简单安排这些后首先要做的事就是跟劫匪联系。打通司机的电话后,他跟门多萨有了第一次通话。“我能过去谈谈吗?车上的人怎么样?”耶布拉告诉我,对方的回答语气平静:“没问题,大伙都很好。”
就这样,耶布拉说他很轻松地就接近了巴士,站在车门外与门多萨交谈。门多萨的要求很明确,“让检察官重新处理他的案件,让首都区警务办公室收回撤职命令”。耶布拉说他答应去联系,但前提是必须先释放一些人质。大约12点钟,3个孩子与一个妇女最先被释放。“这是一种善意的举动,表明他只想争取自己的要求,并不是冲着伤害人质来的。”此后的形势也进一步印证了他的判断,门多萨陆续提出的要求包括送水和食物上车、给车加油。“作为谈判的技巧,每满足一项要求,我们就要求释放一些人质,他也照做了。”耶布拉告诉我,门多萨最初所说的15点钟最后时间并没有发生什么,直到18点,他都觉得谈判是顺利的。
在刚刚写成的一份汇报报告中,耶布拉详细描述了这个“形势突然大转折”。他回忆说,当时,从检察官那里拿到一封信的马尼拉副市长赶到现场,耶布拉拿着信与门多萨的弟弟一起走向巴士送给门多萨,隔着车门递给他之后,门多萨看了一眼就火了:“‘垃圾,这不是我想要的!’他把信一扔,提高了嗓门,声音开始颤抖。”耶布拉回忆说,站在他身后的门多萨弟弟这时说了一句让所有人吃惊的话:“兄弟,别答应他们,他们还没把我的枪还给我。”
门多萨的弟弟也是一名警察,14点多赶到现场的时候,他带着佩枪就直接走向巴士车,结果被旁边的警察追上去夺了下来。“我们不能确定他带枪过去后果会怎样。”耶布拉分析说,可能这一缴械行为刺激到了他。弟弟为什么当面跟门多萨说出这句话?耶布拉说他一直想不通,他说,就在送信失败后回来的路上,他还质问过门多萨的弟弟,并没有得到任何解释。“我猜测,他哥哥刚刚被革职,他可能觉得自己被缴械也是个不祥的信号。”耶布拉回忆说,就在他离开巴士大概十几米远的时候,门多萨开了当天的第一枪,子弹就打在他的身旁。
耶布拉告诉我,随后,门多萨拒绝了进一步释放任何人质的要求,连电话都不接了。他焦急地马上建议现场指挥官立刻去找检察官办理第二封信,也的确有人去了,不幸的是,还没等来,杀戮就开始了。当时,当指挥官们知道门多萨弟弟的话后,马尼拉市长直接下达了命令:“先把他带回警局。”
耶布拉反复向我强调,当时并没有想到要正式逮捕他。但是,当两名警察带他走过人群时,他突然高举着手上的手铐向人群挥舞并试图逃跑,慌乱的警察追上去把他按倒在地,他的家人从人群中冲过来叫喊着拉扯起来。现场顿时变得混乱不堪,更不幸的是,这一切都被电视镜头记录下来,在车内可以收看直播的门多萨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情绪终于开始崩溃,冲着与他连线的电台记者高喊:“他们这群猪不应该逮捕我的弟弟,要逮捕就逮捕我好了。”车内于是响起了枪声。
当巴士司机逃出来告诉大家劫匪已经杀死了所有人质时,“我意识到谈判结束了,形势失控了”。耶布拉告诉我,在整个谈判过程中,门多萨虽然平静,但态度却很坚决,他拒绝与家人通话,“他说家人会哭着劝他投降,他不想被亲情打动”。虽然有过几次面对面的近距离接触,耶布拉说,考虑到他释放人质表现出来的善意,自己并没有选择冒险制服他。“我们一直相信只要满足他的要求,他就不会伤害人质。”耶布拉回忆说,“更何况他的手一直放在M16步枪上,保持着警惕。”
指挥——“在菲律宾,我们不能提前打死劫匪”
谈判结束了,现场总指挥官、马尼拉警察局局长马格蒂瓦伊(Magtibay)相信了司机的话,下达了强攻的命令,但为时已晚。这位出言离奇的司机现在已经消失了,这两天,当地媒体反复追问的一个细节是,马格蒂瓦伊在听到车内枪声15分钟后才决定强攻,这为劫匪创造了杀死人质的条件。但更现实的麻烦是,天已经漆黑下来,车内熄灭了灯光,窗帘全部拉上,又下起了大雨,警方对车内情况一无所知。站在大巴车面前,我想起耶布拉曾经说过:“即便我站在车头与门多萨交谈,也只能透过门缝,看到车里一点点空间。”的确,他1.75米左右的个头,踮起脚也只能刚刚够上前挡风玻璃的下沿儿。
指挥者在当天整个行动中所犯的错误是媒体和当地议员们诟病的焦点,马格蒂瓦伊已经请辞,正在接受参众两院的调查。为了解当天的指挥过程,我找到了国家首都区警务办公室的长官圣地亚哥(Santigao)。菲律宾全国被划分为17个区,首都区的人口最多,接近1000万。在菲律宾国家警察局的组织结构里,首都区警务办公室直属警察总长,是位置最高的一个区级警务机构,它下面才是马尼拉警察局。也就是说,从级别上说,圣地亚哥要高于马格蒂瓦伊,但是,当天圣地亚哥只是在马尼拉警局的指挥中心里监控整个事件的发展,现场指挥仍由马格蒂瓦伊负责。“这也是通常的安排,一般由当地长官负责指挥。”圣地亚哥的新闻发言人向我解释道。
8月27日中午,在首都区警务办圣地亚哥的办公室里,他让一大帮本地电视台的记者等在门外,专门拿出半小时接受了我和香港《南华早报》记者的采访。照例先是表达歉意,此后我们的问题集中在几个关键性的决定上。
“逮捕他弟弟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巴士里有电视直播,甚至没有人提到这个问题,直到事件结束,警察们上车查看,才恍然大悟。”
“第一封信门多萨不满意,我们马上又去办理第二封信,事实上,这封信已经在路上了,但还没有来得及送到,就出事了。”
“当天中午,接到命令的马尼拉特警队(Special Weapons And Tactics Team,简称SWAT)就找来一辆巴士模拟过营救过程,但是,当真正的进攻开始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两辆车太不一样了,被劫持的巴士车窗玻璃是一种特殊的塑料,坚硬程度超出了估计,我们缺乏这方面的经验。”
令人吃惊的是,当天到达现场的营救队伍并非只有一支,除了马尼拉警局所属的SWAT特警队50多人外,还有另外两支队伍。一支是由国家警察局直属的特别行动队(Special Action Force,简称SAF),另一支则是空军部队下辖的轻型反应队(Light Reaction Company,简称LRC)。前者专门负责反恐与人质解救任务,曾负责过美国前总统布什的安保工作;后者则接受过美国海豹突击队的训练,在菲律宾南部与阿布沙耶夫伊斯兰武装组织战斗中专门负责解救人质。多名警察向我证实,这两支队伍装备更好,经验更丰富,甚至连SAF训练营外站岗的卫兵也拍着胸脯告诉我:“SAF的战斗能力绝对要比SWAT强。”
虽然这两支队伍的指挥权都交给了现场总指挥马格蒂瓦伊,但遗憾的是,他最后选择了只用自己的SWAT队伍。“也许他觉得还是当地队伍更了解情况,而且他判断SWAT有能力解决问题。”圣地亚哥向我们解释道,“因此,现场指挥权一直没有变化。”在第二天的两院听证会上,麦格迪拜曾解释说:“我相信SWAT的领导人,他们能处理这种情况。”
另一个让人费解的问题是,为什么劫匪多次暴露在狙击手的视线之内而没有选择击毙他?我就此向圣地亚哥核实了两次,他每次回答的第一句话都是“这就是菲律宾”。“在这里,如果劫匪的枪口没有对准人质,我们就不能开枪击毙他,否则就会涉嫌谋杀罪。”他向我解释道,“门多萨的枪口一直朝向地面,我们就得一直谈下去。”
圣地亚哥提醒我们注意,这次面对的劫匪并非普通人,而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察,“他不仅火力强大,而且反应迅速,甚至让人质来充当盾牌”。即便在西方民主国家,也有警员指出,如果考虑到携带高火力武器的劫匪可能对人质瞬间造成致命的伤害,解救队伍就有权击毙他。但是,一位在菲律宾工作多年的华人记者向我解释了另一现实:“菲律宾的官员们最看重的不是结果,而是自己的名声,如果承担政治风险提前射杀劫匪,马上就会有政敌跳出来质疑。”
面对这样的对手,现场指挥却显得经验欠缺。如果说不知道车内有电视是经验欠缺的话,对谈判渠道的控制就更让人不可理解了。在菲律宾警察局2009年刚刚修订的警察行动手册里,有一章专门针对人质解救,明确指出“没有指挥官和谈判代表的允许,任何人不得与劫匪谈判”,但显然并没有被严格遵守。
在谈判进行到关键时刻,门多萨竟然在车内通过电话接受了长达十几分钟的电台采访。首都区警务办公室的发言人告诉我,他们正在调查当天都有谁跟门多萨通了话,现在基本确定的是,18点15分到19点之间的电话来自一个电台记者,他强调说,当时正值门多萨接到第一封信与抓捕他弟弟前后的关键期,“我们怀疑有人给门多萨传递了不要投降的信息”。
当地电视台YV5的记者告诉我,当天至少有4家电视台和两家电台进行了现场直播。“即便想到车上可能有电视和广播,但为了比拼收视率,谁会主动撤出呢?”他解释说,菲律宾官员很注意与媒体的关系,选举要依靠媒体,“大概是不想得罪媒体,所以没有强行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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