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在废墟上,舟曲县妇幼保健院的朱医生主动把口罩递给我,让我戴上,说是这种情况下,还是要保护好自己。没想到,短短的交往,使我能见到舟曲灾后出生的第一个孩子。8月8日凌晨6点,这个孩子就出生在妇幼保健院的大厅里,几米外就是躲灾的大批人群,值班的医生王艳丽和护士张兰兰不得不用床单当做临时屏风,让产妇能继续生孩子。
朱医生说,舟曲并不是人口大县,一天一个婴儿的出生率都没有,去年一年,全县只有200多名婴儿出生。所以,7日晚上,当产妇张蝉清从石磨村赶到医院的时候,保健院并没有妇科医生值班,准备等生产将近的时候再打电话叫大夫过来。王艳丽是儿科大夫,安顿好产妇后,她和护士在走廊里巡查病房,那天还有3个腹泻的孩子在医院住院。
妇幼保健院的房子比较奇怪,不过符合舟曲这个山地小城的特征,四层楼通往街道,也是进门大厅所在的楼层,下面三层在马路下边,旁边就是白龙江。产房在二层楼,张兰兰说她守在产房外,忽然听见外面喧哗声,便大喊“洪水来了,快奔啊”。她推开窗户,看见窗外白龙江的水流猛涨,赶紧通知大家逃亡。一楼病区的几个孩子是藏区孩子,听不懂她的话,结果连比画带动作,家长和孩子才往楼上跑去。电“砰”的一声停了,黑暗中,她看见产妇张蝉清在家属帮助下,也奋力往四楼爬,一边爬,大家一边听到了二楼玻璃在洪水挤压下的爆裂声。
他们不敢再在医院待,帮着产妇移动到对面100多米高的小山坡上的民房屋檐下,因为逃难的人多,居民不肯开门。雨大起来,电话也一点信号没有,王艳丽和张兰兰说她们不知道怎么是好,产妇要生产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张兰兰说,我就冲她喊,忍住,再忍一会,你现在不能生,等天亮了我们回医院你再生。
张蝉清现在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她对我们羞涩地笑着,说那天害怕极了,肚子里面打锤一样地疼,不知道忍不忍得住,不过最终忍住了。早上6点,一行人折腾回到了没有倒塌的保健院大厅里,此时,产科大夫温林霞也来到大厅里,正好由她给产妇接生。
温林霞说她也是刚逃出一条命来。7日晚上,因为闷热,她一直没睡觉,半夜洪水来的时候,咔啦啦传来一片房子倒塌的声音。她的家就在北街上,是一幢六层楼,在她们楼上面的公安局家属楼和县城小学在泥石流的冲击下倒了下来,也就是这一倒,使她们的楼房多了几分缓冲的能力。她和爱人爬到六楼顶,从悬在空中的一个梯子上了旁边的一幢楼,接着又爬到后面的小山坡上,才逃生出来。她说,站在山坡上,对面移动电信的机房着火,火光很大,手机信号彻底消失。直到清晨5点钟,她才接到院长的电话,“大概是移动电话车来了,叫我赶紧去医院”。说医院有个产妇,可是和值班医生联系不上,院长家通往医院的道路又断了,让离医院较近的温林霞去看看。并且告诉她,医院有一名护士和一名医生都在泥石流冲击线路上,两名同事已经不在了。“我顾不上哭。去的时间正好,产妇刚生产,肚子还有点鼓胀,流血很严重,有危险。可是由于什么设备都没有,大夫王艳丽正给产妇输生理盐水。”
温林霞说:“我想这怎么办?办公室在一楼,已经被淹没了,只能下三楼想办法。我去找来了眼科的镊子,包括一个人工流产的手术包,帮产妇清除了胎盘,又用止血钳止住血,做了简单缝合,产妇的出血征兆才慢慢止住。”
这是张蝉清的第二个孩子,朱大夫建议他们给孩子起名叫“水生”,以纪念这个惊天动地的生产之夜。商量了一会儿后,孩子爸爸想起来,这个名字和自己家中的一个长辈相同,于是决定起名叫“洪生”。才两天大的洪生躺在山顶上保健院的临时病床上,睡得很安静,一屋子人都在起劲地讲他的出生故事,可他一点不知道。
灾后第一个新生命的到来,似乎使几百米外的死亡也变得遥远起来。
县城的人口压力
舟曲的灾民临时安置点里人并不多,王小清正在整理一家7口人的帐篷,其实也没有什么要整理的,整个帐篷里只有几条被子,再就是一眼小炉子,上面烧着开水。8月7日下午,合作县人王小清第一次来舟曲,在老家结婚一周后,她来到了甚至连面貌都没有看清楚的县城。泥石流毁灭了这个县城,包括给她安排好的新家,而最沮丧的是,母亲给自己陪嫁的两大箱新衣服,全部扔在了水里,逃的时候没带出来。
丈夫全家也是合作县人,在舟曲开了一家颇大的牛肉拉面店。7日晚上,全家人为了欢迎小清到来,提前关门,一家人开了一桌饭,大家都很高兴。婆婆那晚上兴奋得一直睡不着,结果这种兴奋,救了全家人的命——水淹到一楼桌子面的时候,7口人才都从二楼窗口爬出来,仓促坐上公公开的车,往山坡上逃去。可是家里养的狗没能及时带出来,现在这条狗爬在那幢被水围住的房子的楼顶,整天趴着不动。每天,公公都在高处看着,对着那条狗流眼泪。
虽然一家全部住在安置点里,可是,舟曲县每人每日应该领的10元钱与他们无关,因为,他们并不属于舟曲居民。安置点和他们一样的人还有很多,四川遂宁来的彭丽也是这样,来到这里已经8年的彭丽和自己老公在县城的菜市场开了一个烧烤摊,每天营业到24点。7日晚上,因为有点累,所以他们决定提前收摊,彭丽得意地笑着,幸亏啊,早收了半小时,我们住在白龙江对面,那天晚上,要是晚点收摊,正好碰到洪水冲下来,我们一定正在桥上走,会被冲得无影无踪的。
彭丽说,县城最大的菜市场里,一共有16个摊位,卖各种小吃。按照彭丽的印象,全部是他们这种外来人口的天下,这两天大家灾后报平安,16个摊位的主人各自无事。有一家在北街租房子,摆摊卖牛肉面的,平时一周只出两三天摊,可是那天不知道怎么突然出来了,而且一直到很晚还没回去,结果直叫自己命大,因为房东的房子已经无踪迹了。
彭丽、王小清等这些小摊贩们,就是舟曲县城里活生生的外来人口。县城并不大,整个城关镇按照公布的数字,一共是5万人,可是这5万,只是有户籍的人口。而随着县城这几年的发展,外来人口越来越多,粗步估算有1万人左右。
县政府工作的一位领导告诉我,外来人口主要有以下几类人:第一类是县城培养的藏族干部。舟曲虽然是藏族自治县,但原来县城里居住的藏族并不多,藏族按照习惯居住在高山上,可是2000年起,藏族干部来县城培训的越来越多,其中有很多开始把家安置在这里。第二类,就是彭丽这种小商贩,舟曲的商业不算繁荣,本地人不喜欢经商,结果江苏、四川人来了不少,小饭铺、小超市几乎是他们的天下。第三类,是补课的学生,周围乡镇不少学生常年在县城租房居住,有些父母亲也来陪读。说到这里,领导眼圈一红,原来这次遇难者中,有不少是补课的学生娃,他们大多住在出租的房子里,这批房子,正好集中在泥石流冲刷而过的主干道上。
2000年之后,县城的人口增长加快,人口增长给这个山区小县带来了压力。四面环山的县城发展空间有限,只能见缝插针盖房,另外,饮用水也不能依靠昔日的机井供应,县城开始建造自己的饮用水水库,水库正在这次暴发泥石流的三眼峪的上方。为了保证水库的安全,2004年开始,县城又开始在水库上方建造了几道拦洪坝,意图是拦住上游冲下的沙石,而且坝中有小孔,可以让水泄下。县领导告诉我,没想到,这次,这几道并不坚固的坝堆积了更多石头,当压力无法承担的时候,坝体和山间的泥石流一起下泄,抹平了三眼峪下方500米宽、5公里长的县城人口密集区。
不是说人口压力使灾难发生,但灾难发生时候,一个挤满人的县城毫无疑问受损更严重。
张斌说他近年来一直在研究县城的文史资料,舟曲在明清两朝一直被称为“四固城”,四周有城墙,家家用泉水,环绕的高山上,全是参天古木,可是这个景象,在现代社会,是不可能再现的。他说:“封山育林刚开始几年,有点成效了,可是哪里能有那么快呢?”
不生草木的荒山确实潜伏着危险,这危险,自2008年地震以来日益明显。地震后,山体松动,舟曲四周的山体上都有滑坡迹象,锁儿头村附近,有所谓亚洲最大的滑坡带。10日起,我一直住在锁儿头村的村民家,11日深夜22点,暴雨来袭,村里喇叭一直高声呼唤着让村民们最好是撤离到最近的高坡上,以避免危险,又困又累的我实在不想在雨夜爬山,一直半梦半醒地躺在床上。半夜3点,一阵阵巨大的轰鸣声把我惊醒,房间里灯火通明,可是,这种深夜的明亮,让气氛更紧张了。
原来,村庄周围的山上真的再次发生泥石流,想不起来,是谁给我形容过,这声音像十几列火车开过的声音。确实很像,不过远比火车开过的声音要令人恐惧,因为更加长,更加没有终点,更加充斥着危险的暗示。借住房屋的女主人塞给我一件厚衣服和一把手电,强拉着没睡醒的我和他们全家一起雨夜爬山,在跌跌撞撞地爬山的时候,我不断地想着一句话:天太大了,人太小了。
在雨夜的山坡待了半夜,感受到了7日晚上整个舟曲人的心情。清晨,村庄对面的山峰中间,泥石流冲刷出来一道巨大的黑色深沟,山峰的形状似乎也改变了,小了一大块;山脚下的白龙江更加凶险。这晚的泥石流虽没造成人员伤亡,可是,将江水抬得更高了。舟曲通往山外的道路再次中断,而白龙江下游的陇南也传出有人死亡和失踪的消息。
山那边的四川汶川、九寨沟等地的泥石流消息也频频传来,显然,灾难没有那么轻易结束。
从河南村望泥石流现场,从上到下是三眼峪口、月圆村、城关镇和白龙江
一户人家死了6口人,这是父亲的遗体刚刚被发现
8月10日16点22分,爆破白龙江中的堰塞体,泥石流倾入江中的泥石估计厚达8~10米
8月10日凌晨1点17分,北山坪月圆村,亲友们为死难者秦宜举行传统葬礼
在月圆村施救的救援人员
舟曲县妇幼保健院临时病房,张婵清在泥石流刚过几小时产下一男婴,取名杨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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