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离危险有多远?
在一系列因化工而发的事故背后,化工区与居民区距离不足的矛盾愈加突出
文/刘艳萍 本刊记者/刘炎迅
逐水而居的浪漫正在遭遇着现实的威胁。现实之境,寄居水边的化工企业正在威胁着人们的生活。
洪水来临后,7000只物料桶离开位于松花江上游的那两家化工厂,顺流而下,如同一颗颗定时炸弹,威胁着沿江居民的日常起居。
不远的大连海滨,因输油管爆炸不断蔓延的油污,成为真正考验人们的问题。
而千里之外的南京,长江边的城市,因拆迁而引发的化工管道泄漏,继而引发爆炸,震撼了整个金陵。
由于受水资源、航运等产业布局因素影响,重化工业沿江、沿河或沿海布置已成为一种范例。而范例背后,隐藏着危险,眼下的案例,都在展示着这份危险,回溯历史,相似的悲情曾不断上演。舆论的焦点逐渐归拢:中国的化工布局怎么了?
无处安放的危险
对于南京城的此次爆炸事件,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所长金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南京就是个重化工城市。解放以前,化工就已是南京的重要产业了,比如中石化,金陵石化等。
早在2003年,江苏就确定了沿江开发的战略,试图打造黄金江岸。时任省委领导为沿江开发指明了奋斗目标:“经过8到10年乃至20年的努力,把沿江地区建设成中国先进生产力发展最旺盛的地区之一。”
长江两岸,产业日益密集,其中投资规模大、GDP拉动效果明显的化工企业也随之蓬勃发展。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比如镇江,它的化工园区恰好位于下游城市丹阳的取水口附近。2002年以来,丹阳的自来水厂连续22次遭遇污染威胁。最为极端的一次,发生在2005年的3月,整整一周,全城断水,起因正是上游化工厂的污水团包围了取水口。
另一起极端的案例发生在化工重镇江阴。2009年,这个化工之乡一家建设投产数十年之久的化工厂突然泄漏,随风而至的毒气侵袭了附近的城市,以及一座中学,致使众多学生受创。
化工厂另一个危害,便是对江水的污染,长江论坛秘书长、长江水资源保护局前局长翁立达曾说:“全国一半以上的化工企业集中在长江流域。每天进入长江的生活和工业污水相当于一条黄河。”
为了抵制危险的化工厂,在另一座江边城市仪征,曾经的环保局局长侯宜中公然在媒体上叫板政府制定的新建化工园区的计划。当时,扬州市环保局项目开发管理处处长鲍志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扬州市领导已经明确要求整改的同时,做出搬迁计划,远离仪征城区,“目前尚无搬迁时间期限,但时间不会太久”。
侯宜中进一步问,搬到哪儿?江苏省内人口密集,城市相邻,哪里适合化工栖居而不威胁居民?这不是在消灭危险,而是再搬迁危险。
南京的问题就是工业化和城市化关系的问题。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所长金碚说,城市化也一样,原来的工业区可能随着城市的发展,更可能变成居民区,改变土地的用途。中国正处于重化工时期,这是必经的阵痛期。
与化工为邻
早在2005年,吉林石化爆炸引发松花江水污染之后,哈尔滨全城停水数日,就引发了一轮对化工布局的质疑。
而今年大连、南京、吉林等地接连爆出化工危机事件之前,福建紫金矿业对汀江部分水域的污染,引爆了人们又一次争论。
对于一些平原内陆城市而言,化工布局是一个难题,人口密集,少山,多平原,唯一可以利用的就是水边,水可以带走大量的污染物,也有利于化污设备的运转,一方面,水边的地带在过去的很多年里都是相对边缘的地带,但如今,随着城市化的渐进,这些边缘地带都不再那么边缘了。
金碚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南京化工园离市区很近,很多人质疑这个布局,这是个历史问题,北京也有这个问题。
“你说现在不应该,但那个时候可能是应该的。没有化工,南京怎么可能变成一个大城市?化工、轻工都有污染的。”金碚说,南京是最早的化工基地,“此次事发的塑料四厂是个轻工,是化工的成品。当时这个厂离城市很远的。首钢也一样。”栖霞区本来是化工区,江北也是化工区。它们都为特殊的年代作出过贡献。
“北京东面的化工企业不都搬了吗?东面的一些商业中心,原来都是工厂。北京叫‘推二进三’。每一个城市都一样,把二环推向三环。原来这些地方都是有化工企业的。沈阳叫‘东搬西迁’。都是在城市化进程中伴生的。”金碚说。
塑料四厂所在的栖霞区,本来是南京的郊区,而非中心区。直到现在城市化了,才有很多人居住这里。
4年前,原国家环保总局发布了石化行业环境风险排查名单,其中此次大连发生爆炸的大孤山半岛就有5个石化工厂上榜。当时该局的调查表明,总投资近10152亿元的7555个化工石化建设项目中,81%布局在江河水域、人口密集区等环境敏感区域,45%为重大风险源。
如今,化工区与居民区距离不足的矛盾愈加突出,在GDP的刺激下,中国很多省份争相上马化工、石化项目,很多地方又缺乏必要的缓冲地带,导致化工企业与居民区和主城区相邻而居。一个极端的案例便是“厦门PX项目”。
而2006年中国化工石化项目环境风险大排查的结果显示,总投资约1万亿元的7555个化工石化建设项目中,81%布设在江河水域、人口密集区等环境敏感区域。据统计,全国2.1万多家石化企业中,位于长江、黄河沿岸的达1.3万多家。
“不合理的工业规划与布局加剧了事故的危害性,不合理的布局常常会使化工厂的一般事故威胁到一个城市与一条河流的安全。”中国安全生产科学研究院副总工程师魏利军曾说。
早在2007年的“两会”期间,就有“长江流域产业布局必须调整”和“建立水环境安全预警机制”的呼声。
“如果沿江各省市均按已制定的‘十一五’规划布局相关产业,那么长江流域水环境安全非但不能得到有效保障,而且将面临更大的风险和隐患。”全国政协委员陈凌孚曾对媒体说,他对于长江流域“十一五”的重化工产业布局深表忧虑。
撒胡椒面布局
除了江边,中国的另一个水域辽阔的地方是海边,这里也密集着越来越多的化工企业。
从中国海岸线北端的渤海湾起,到大西南出海口北部湾,在中国1.8万公里海岸线上,诸多地点都伫立着庞大的储油罐、高耸的反应塔、巨型的高炉。
“当前中国重化工业布局沿海的现状,综合自然条件和产业基础的重点集中并没有充分体现出来,更像是把过去全国各地‘撒胡椒面’的景象变成了整个沿海地带的‘撒胡椒面’游戏。”中国社科院工业经济研究所研究员陈耀说。
环保部下属机构发表的一份调研报告显示,在中国,重化工业的典型代表石化产业集约化程度较低。我国炼油和乙烯产能虽居世界第二,但最大炼油厂仅为2050万吨/年,乙烯厂也只有100万吨/年的生产能力,与世界最大炼油厂(4700万吨/年)和乙烯厂(280万吨/年)的生产能力差距甚大。目前,炼油乙烯生产在二十多个省区市“遍地开花”。尤其是在沿海地区,从北到南,石化项目遍布黄、渤、南海。
比如,唐山市正在努力成为一座重工业城市。
另一个在海边努力生长的城市是天津,该市共有石化企业1000多个,从业人员约20万。尽管天津市近年来实施了工业东移的战略,把化工企业向东逐步搬迁到滨海新区,但始终效果不显。
新华社《望》杂志曾指出问题的严重。在大陆沿海最北端的辽宁,2009年7月1日,国务院审议通过了《辽宁沿海经济带发展规划》,新一轮的沿海开发将进一步展开。依托优势港口,石化、钢铁、船舶等将被作为重点产业进一步做大做强。
在大陆沿海最南端的广西,按照《广西北部湾经济区发展规划》及《国务院关于进一步促进广西经济社会发展的若干意见》的规划,到2020年,广西沿海石油化工将有可能成为年销售收入超1000亿元的产业,北部湾经济区将成为我国西南地区新兴的石油化工基地。其中明确指出,充分利用广西沿海港口优势,积极引进国内外大企业,重点发展石油化工、新能源等产业。
2009年11月2日,广东省也推出了一份百强企业名单,该份材料由省统计局、国家统计局广东调查总队和广东经贸系统共同推出。在这份名单中,重化工业占了相当的比重,占据了100强企业中的55个席位。
一个背景是,国家《石化产业调整和振兴规划(2009-2011年)》要求,到2011年,原油加工量将达到40500万吨,成品油、乙烯产量分别达到24750万吨、1550万吨。长三角、珠三角、环渤海地区产业集聚度进一步提高,建成3到4个2000万吨级炼油、200万吨级乙烯生产基地。抓紧组织实施好“十一五”规划内在建的6套炼油、8套乙烯装置重大项目,力争2011年全部建成投产。在现有基础上,通过实施上述项目,形成20个千万吨级炼油基地、11个百万吨级乙烯基地。炼油和乙烯企业平均规模分别提高到600万吨/年和60万吨/年。
遍地开花的石化项目将可能成为无数“水雷”,如福建省的三都澳南溪石化基地,其前沿水域2公里即为大黄鱼繁育生长与资源重点保护区范围,是省级自然保护区。据有关部门介绍,随着区域经济的发展,官井洋保护区范围已逐渐缩小,由最初的343平方公里缩小到88平方公里,近年来已很难见到被保护的物种。
政府部门对这种危险并非不清楚,但化工企业带来的税收很高,很难舍弃。可以说,政府部门在化工利益和民众安全之间做了一个选择题,而最终的选择又是缺乏智慧的。在实际的权衡中,政府考虑到石化利益的交换,会选择火中取栗。
为了改变撒胡椒面的化工布局,环保部已经选择在五大区域(环渤海沿海地区、海峡西岸经济区、北部湾经济区沿海地区、成渝经济区、黄河中上游能源化工区)开展重点产业发展战略环境影响评价。
在五大区域中,环渤海沿海地区、海峡西岸经济区、北部湾经济区沿海地区等三个区域涉及沿海。《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获悉,在全国两会前,此项工作已经向环保部副部长吴晓青作了专题汇报;两会后,环保部有关领导可能还将向中央高层进行汇报。
化工围城的解决路径,在很多专业人士看来,最根本的有两点,一个是加强环评力度,避免化工厂在人群聚居区和城市水资源供给的要害地区,从物理距离上控制。另一个,就是促使化工企业的“抓大放小”,产业集聚。
世界著名大港荷兰鹿特丹,沿岸100多公里,集中了整个西欧钢铁、粮食加工、造船、汽车和石油化工产业的一半产能。与之相比,大连重化工产业规模还太小,石化冶炼只有西太平洋石油公司等几家企业,每年产能不过3000万吨,大连的钢铁和汽车也未成气候,没有形成真正的产业集聚。
从此角度看,化工企业目前问题多多,但也不能妖魔化,大连海事大学世界经济研究所所长刘斌就曾公开质问:“我们把钢铁、化工弄到海边来,就觉得是污染的代名词,其实根本的问题是中国的大企业缺乏起码的环保责任。这次墨西哥湾漏油事故,美国都要把肇事的英国BP罚到濒临破产的地步,中国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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